“少年時尋見光,青年時遇見愛,暮年到來的時候,你的心依然遼闊。一生追隨革命、愛情、信仰,輾轉于戰(zhàn)場、田野、課堂,人民的敬意,是您一生最美的勛章。”
這是《感動中國》組委會給予一位老人的頒獎詞。老人名叫龔全珍,是開國少將甘祖昌的夫人,也是全國道德模范、“最美奮斗者”稱號獲得者,被習近平總書記親切地稱為“老阿姨”。她追隨丈夫扎根革命老區(qū),成為一名普通的教師,教書育人、無私奉獻。
9月2日16時16分,龔全珍老人因病醫(yī)治無效逝世,享年100歲。
去世前,這名已有71年黨齡的老人,雖然身體大不如從前,可她始終認為,自己是名黨員,就應該天天用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,恰如她在日記中所言——
“殘荷,雖失去春夏時的風采,卻堅持挺住,不怕秋風的襲擊,它要把最美好的東西留給人們,在挖出一擔擔潔白的蓮藕時才倒下,它奉獻了一生,人也該有這種精神。”
這是龔全珍發(fā)自肺腑的心聲,也是她人生的寫照。
“義無反顧踏上了自己的路”
“我的一生像棵小樹,童年在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統(tǒng)治下雖幸得保住生命,但先天不足無力長成參天大樹,卻也能在森林中做出自己的一點點綠色,保持綠色直到回歸自然?!?/p>
——摘自2008年10月2日龔全珍日記
今年夏天,記者來到南昌大學第一附屬醫(yī)院象湖院區(qū),探訪病床上的龔全珍。
在一份診斷書上,醫(yī)生密密麻麻地給她列出了尿毒癥、心功能不全、高血壓病等多種疾病,但當時的她仍然笑容慈祥。
回顧人生,龔全珍說自己是幸福的:“人生,各自選擇自己的路。我選擇物質生活簡陋,而精神生活充實的路,生活會愉快些、幸福些?!?/p>
醫(yī)院里,半夢半醒間,她的思緒常?;氐绞煜さ男@,有時把醫(yī)護人員認成自己的學生:“孩子們別在這逛來逛去,趕快去上課,記得要好好讀書。”
即使是在病中,老人的心也總裝著別人。
有一次,聽到醫(yī)生說要給她抽血化驗,病床上的她以為要獻血,便強打起精神說:“我是O型血,是萬能血型,誰都可以用,你們隨便抽多少都可以?!?/p>
5年前,記者采訪龔全珍時,老人精神矍鑠,回憶起往事,總是掛著淡淡的笑容。她說,數(shù)十年來,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寫東西,寫的最多的還是甘祖昌的故事。她把《我和老伴甘祖昌》一書贈予記者,其中記錄了他們夫妻倆走過的風雨歷程:“我的能力和水平有限,沒有寫好,怕對不起讀者。但書里的每一個字,都是用心寫出來的,每一件事,也是真實有據(jù)的?!?/p>
據(jù)龔全珍介紹,她出生在山東省煙臺市一戶工人家庭,兄弟姐妹11個,過著清貧的生活,記憶中的家“巷子邊有一條大馬路,可直通到海邊”。
兄弟姐妹中,龔全珍最崇拜三哥。
1938年初,日軍侵占煙臺。三哥參加了八路軍。還在讀小學五年級的龔全珍拉著三哥的手,央求說:“哥,帶我去吧,我也要當八路打鬼子?!?/p>
“你還小,好好讀書,過三年我回來領你參加革命?!比缯f完,背上包就走了。
三年后,龔全珍考上煙臺市立女中上高一,可三哥依然杳無音信。那時,日軍只要占領了一處地方,就會下令叫學生集合開慶祝會。學校校長指定龔全珍當市立女中的代表,她很不情愿。
散會后,教育局的官員又帶著中小學生代表去給日本兵送慰問金。
進了憲兵隊的大門,龔全珍看到這些殺害中國同胞的劊子手,還有用中國人的血肉養(yǎng)活的狼犬狂吠著,她感到頭皮發(fā)麻,全身發(fā)抖。
她永遠忘不了,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,一位老鄉(xiāng)因帶半袋鹽,被日本兵扒光衣褲,用刺刀割開后背的皮肉后,把鹽撒了進去,血流了一大片。
從憲兵隊回到家后,龔全珍徹夜難眠,她不想當亡國奴,于是下定決心離開煙臺,去日軍還未踐踏過的地方,“如果打聽到三哥的消息,我就有機會當八路,為死難的同胞報仇雪恨”。
18歲的龔全珍剪短頭發(fā),從煙臺步行到濟南,再輾轉安徽阜陽、河南淅川直至落腳陜西城固,一天最多能走100多里路,這是流亡路上練出來的本領,“沿途的人把我們當成叫花子”。
龔全珍一路流亡,一路求學。那時,西北大學南遷至城固縣城。龔全珍報考了西北大學教育系,并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被錄取。
陜西省檔案館至今保存著一份龔全珍入學時填寫的《國立西北大學新生調查表》。其中,“思想”一欄“對于國家現(xiàn)狀之感想及將來希望”中,她填寫道:“政治紊亂,國民教育至今不能普及,希望國家能樹立一個真正為人民福利著想的政府,希望提高教育水平?!?/p>
1949年,即將畢業(yè)的龔全珍思考著自己的出路。恰在此時,時任西安軍管會主任的賀龍來到西北大學,他號召同學們參軍建設西北。
龔全珍很受鼓舞,當即報名參軍,實現(xiàn)了戎裝夢,成為一名解放軍戰(zhàn)士,被分配到新疆軍區(qū)八一子弟學校當老師。
次年春天,楊柳已發(fā)出嫩綠的葉子。龔全珍和100多名同行的青年爬上卡車,高唱著軍歌向新疆進發(fā)。
似亭亭凈植的荷花,龔全珍毅然決然踏上了為之奮斗一生的革命之路。
“愛自己所愛,無怨無悔”
“他雖不像知識分子那樣溫情,他愛得灼熱,他承認我為他付出的一切。我們也有共同之處,對生活要求不高,為理想可以貢獻出一切。”
——摘自1988年12月21日龔全珍日記
她和他,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起點。
他于1905年出生在江西萍鄉(xiāng)市蓮花縣一個叫沿背的小山村。上了一年半的私塾后,他不得不輟學回家,放牛、打草,挑著擔子來回走幾十里山路,掙幾毛錢腳力費維持全家生計。此后,他參加過長征、抗日戰(zhàn)爭、解放戰(zhàn)爭……曾多次負傷,革命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。
從贛西農(nóng)村到膠東半島再到天山腳下,兩條相隔千里的生命軌跡,竟然神奇地交織在了一起。
1952年冬天,龔全珍第一次見到甘祖昌。那次,校長李平讓她給時任新疆軍區(qū)后勤部長的甘祖昌匯報后勤部子弟們的表現(xiàn)。
等甘祖昌走后,李平對龔全珍說:“甘祖昌是個思想意識很純潔的老同志,他也受過痛苦婚姻的折磨,離婚了,這點你們有相似的遭遇。我給你們介紹認識。我相信你們的思想感情會融洽的?!?/p>
龔全珍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:“他是個大首長,這點不合適。我見首長就不會講話,受拘束?!?/p>
龔全珍老人回憶說,她腦子里像開了鍋的水似的,翻來覆去不能入睡,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。
那一年放寒假,龔全珍和老師們到后勤部子弟家家訪。甘祖昌和大伙兒一道用餐,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樣子。甘祖昌一米七多的個子,因為瘦,所以顯得高;方臉,滿臉嚴肅;眼睛不大,卻很銳利;身板筆挺,標準軍人姿態(tài)。
飯后老師們返校了,甘祖昌和龔全珍進行長談。
“我今年48歲,校長告訴過你吧?”甘祖昌問她。
“好家伙,如此坦率干脆!開門見山,比我大18歲。”龔全珍心想。
甘祖昌接著告訴龔全珍,他的身體不好,有腦震蕩后遺癥,還有氣管炎、肺氣腫。原來,新疆和平解放后,甘祖昌在一次外出檢查工作時,敵特分子截斷了木橋,他乘坐的吉普車從橋上栽下。甘祖昌頭部重傷,落下嚴重的后遺癥。
龔全珍被甘祖昌的革命經(jīng)歷所震撼,也被他的坦誠所打動。通過這次交談,她不僅了解了甘祖昌個人及家庭情況,更了解了他為人處世的態(tài)度。
沒有過多的花前月下,沒有過多的甜言蜜語,只有相守終身的信念。兩人的婚禮在一個小會議室舉行,只擺了兩桌簡單的飯菜,大半的客人都是同事。
起初,有同事?lián)?,一個連“龔”字都寫不出,一個是鐘愛《簡·愛》的大學生,能有共同話語嗎?
一天飯后,夫妻倆一起坐在樹蔭下學習《毛澤東選集》。
文化水平不高的甘祖昌給妻子介紹起《井岡山的斗爭》,解釋什么叫主觀主義,教她讀懂革命這本無字書。龔全珍則給丈夫講解某個字詞的讀法、詞義、用法。
對于自己和甘祖昌的愛情,龔全珍曾在日記中這樣評價:“在我的腦海中,愛情有3種境界:最高境界是有共同理想和目標,愿為之奮斗終生,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生命的愛。我和祖昌共同生活33年……我感到生活得充實幸福?!?/p>
“要挑老紅軍的擔子,不擺老干部的架子”
“他為什么不吃好的,不穿好的,他心里常常想著為革命犧牲了的戰(zhàn)友,要多奉獻,少享受,要為建設家鄉(xiāng)貢獻出一切。”
——摘自1992年9月28日龔全珍日記
崇拜三哥,龔全珍走上探尋革命真理之路。在丈夫身上,龔全珍則讀懂了一個真正的共產(chǎn)黨員。
1957年6月,龔全珍從甘祖昌口中聽到一個令她震驚的消息,甘祖昌決定帶全家人回江西老家,不當將軍當農(nóng)民。
彼時的甘祖昌已被授少將軍銜,一家人也早已習慣了新疆的生活。聽到丈夫這番話,龔全珍輾轉難眠,她翻了翻丈夫的日記本,里面夾了3張請求回鄉(xiāng)勞動的申請報告,從1955年到1957年每年一張。
這些報告的內容都一樣,上面寫著:“自1951年我跌傷后,患腦震蕩后遺癥,經(jīng)常發(fā)病,不能再擔任領導工作了,但我的手和腳還是好的,我請求組織上批準,我回農(nóng)村當農(nóng)民,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(nóng)村貢獻力量?!?/p>
龔全珍擔心甘祖昌頭部受傷,老家的醫(yī)療條件無法保障?;剜l(xiāng),也意味著重新開始,更何況到艱苦的農(nóng)村去。對此,同事、朋友紛紛勸說??墒牵首娌ヒ庖褯Q,龔全珍也決意相隨,“我們有共同之處,對生活要求不高,為理想可以貢獻出一切”。
準備動身時,甘祖昌向全家發(fā)布了一道命令:不準帶棉花。
“棉被棉衣只帶面。國家沒有那么多差旅費,路這么遠,路費比買新棉花還貴。”甘祖昌說完,仔細檢查一家老小的箱子和麻袋,檢查完才讓捆好。
經(jīng)過半個多月的旅途,一家人終于回到甘祖昌的江西老家——蓮花縣坊樓鎮(zhèn)沿背村。
從將軍到農(nóng)民,對甘祖昌來說,是身份和心靈的回歸。
當年,他為了解放勞苦大眾,告別母親和家鄉(xiāng),走上革命道路。長征路上,他和同村戰(zhàn)友約好,革命成功后,一起回家搞建設,讓鄉(xiāng)親們過上好日子。
回家才兩天,甘祖昌就領著子女下地干活。“要挑老紅軍的擔子,不擺老干部的架子?!备首娌幪幱眉t軍艱苦奮斗的光榮傳統(tǒng)要求自己,他希望能和鄉(xiāng)親們一起努力改變家鄉(xiāng)的落后面貌。
他親自下田,用雙手一抔一抔撈爛泥,帶領鄉(xiāng)親們把200多畝冬水田改造成了良田;他跟工友吃住在工地,和年輕人一起挑水泥、運材料,修建起了江山陂……
將軍回到了熟悉的山山水水,龔全珍踏入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。完全聽不懂當?shù)胤窖缘凝徣湟粋€人步行40多里路,到縣文教局毛遂自薦當老師。
在學校里,面對山村里的學生,龔全珍是既當老師,又當媽媽;既要教他們讀書,還要帶他們勞動。
看到別人家里每天父母孩子都能熱熱鬧鬧在一起,女兒甘仁榮就問父親:“為什么你們不能像別人家的爸爸媽媽那樣陪著我們?”
父親若有所思地說:“因為你們的媽媽是學生娃的媽媽,你們的爸爸是農(nóng)業(yè)社的爸爸?!?/p>
甘仁榮和兄妹們聽到父親這番回答,大眼瞪小眼無法理解,甚至還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。
甘祖昌每月工資330元,收入水平在當時很高,但一家人卻都過著簡樸的生活。僅當?shù)剜l(xiāng)政府不完全統(tǒng)計,將軍回鄉(xiāng)后參加建設了3座水庫、4座電站、3條公路、12座橋梁、25公里長的渠道。有統(tǒng)計的捐款達8.578萬元,占他全部工資的70%。
將軍對群眾如此“大方”,但是對自己和家人卻很“吝嗇”。家人的衣服破了就補好再穿,實在不能補了拿去做鞋底。“只能給后代留下革命傳家寶,不能留下安樂窩。”這是甘祖昌常對子女講的話。
兒子甘新榮本來有當兵的機會,甘祖昌說招兵名額有限,讓他留在家鄉(xiāng)務農(nóng)。
大女兒甘平榮也從小想當兵,甘祖昌不僅沒有出面幫她,甚至告訴了吉安軍分區(qū)的領導同志她的右眼近視,希望嚴格把關,這番話當場把女兒氣哭。
龔全珍從教育工作崗位退休時,小女兒甘吉榮打算去學校“頂班”,也遭到甘祖昌的堅決反對。
……
在關系兒女人生前途的大事上,甘祖昌的不近人情曾讓子女們哭鬧過、埋怨過,但隨著兒女閱歷的增長,都化為從善、獨立、有愛心這些美好的品格。
“父母雖然沒有給兒女房產(chǎn)和金錢,卻把無限的精神財富給了后代。”甘仁榮說,這些年來,大家都在獻愛心、做善事,盡自己所能,傳遞這份愛。
“活著就要為國家做事情”
“我走過的路崎嶇、艱難。我一直過著清貧的日子,可是我沒有遺憾,沒有悔恨,心懷坦蕩。只要過寧靜、簡單的生活就滿足了?!?/p>
——摘自1989年3月26日龔全珍日記
1986年,甘祖昌將軍永遠地離開了。彌留之際,他交代老伴:“領了工資,買了化肥農(nóng)藥,送給貧困戶?!?/p>
除了這句遺言,甘祖昌并沒有給家人留下什么,他幾乎所有的錢,都用在了農(nóng)村建設上。丈夫一心為公、無私奉獻、艱苦奮斗的寶貴精神,也成為龔全珍的人生信仰。
家鄉(xiāng),還有著丈夫未竟的事業(yè)?!袄习?,你到另一個世界去了,我還要在這個世界上,繼續(xù)我的征程。”
快70歲時,龔全珍主動提出住進蓮花縣幸福院,要去那里照顧比自己年長的老人;她著手做社會調查,到各鄉(xiāng)鎮(zhèn)調查青少年失學情況,參與成立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;她成立“龔全珍工作室”,捐資助學,扶貧濟困,服務社區(qū)……
“我不能庸庸碌碌過日子,應以戰(zhàn)斗的姿態(tài)向死神挑戰(zhàn);我不能在日常生活中沉淪,要抽出主要時間來工作。”這是老人1997年4月10日在日記中的一句話。2013年,老人又在日記中寫下:“一個共產(chǎn)黨員要為實現(xiàn)中國美好的夢做點事,為社區(qū)的建設盡點力,不能等死。”
后來,即使躺在病床上,龔全珍也總會督促兒女們下鄉(xiāng)走訪,去了解誰家有人生病看不起、誰家孩子上大學缺學費,要求他們一家一家上門,把關心送到對方手中。
幾十年來,沒有人記得她去過多少學校,幫助過多少人。但記者曾不止一次看到,老人外出參加活動吃飯時,拿出自帶的饅頭或面包啃。她說:“我牙齒不好,吃這個好。”
在甘祖昌、龔全珍的影響下,兒孫們盡管身處平凡崗位上,卻個個品行端正、工作敬業(yè),有的獲評“全國三八紅旗手標兵”,有的榮膺“全國勞動模范”。
同事和朋友曾送給甘家子女16個字:革命后代,將軍傳人;淡泊名利,情操高尚。這既是對甘祖昌和龔全珍兒女們的褒獎,更是對這個革命家庭高尚家風的贊揚。
多年來,龔全珍始終踐行著丈夫當年的那句話——“活著就要為國家做事情,做不了大事就做小事,干不了復雜重要的工作就做簡單的工作,絕不能無功受祿,絕不能不勞而獲?!?/p>
龔全珍鐘愛荷花,愛它的不蔓不枝,皎潔無瑕,奉獻一生。
其人如荷,清香滿人間。(記者 賴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