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位于山西省永濟市的鸛雀樓,這里曾是王維等詩人時常到訪的地方。李向東攝
凡讀唐詩的人,大抵都會對王維的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經(jīng)久難忘。詩云:獨在異鄉(xiāng)為異客,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。遙知兄弟登高處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重陽節(jié)前夕,記者前往王維的出生地河東蒲州,今山西運城實地探訪,追尋這首千年唐詩里深植的文化基因。
“山東”是何地?
唐玄宗開元四年(公元716年),17歲的王維在京城長安參加科舉考試,時已秋天,紅葉漸落,天漸凄寒,他想到遠在故鄉(xiāng)的親人,頓時詩意勃發(fā),即興寫下了膾炙人口的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。
短短四句,即成名作。題中的“山東”在哪里?
王維,據(jù)《辭源》載,“唐太原祁人”。據(jù)《辭?!份d:“原籍祁(今山西祁縣),其父遷居于蒲州(治今山西永濟西),遂為河東人。”《舊唐書·王維傳》云:“王維,字摩詰。太原祁人。父處廉,終汾州司馬(今山西省吉縣),徙家于蒲,遂為河東人?!?/p>
王維父親去世較早,家境比較貧寒,他在《偶然作》一詩中寫道:“小妹日成長,兄弟未有娶。家貧祿既薄,儲蓄非有素?!蓖蹙S15歲時就離家前往長安謀求發(fā)展,從22歲考中進士起,到61歲去世,宦海沉浮約四十年。王維的足跡以長安為圓心,東到洛陽以至齊魯,西到?jīng)鲋莼蛘吒?,北至榆林、新秦二郡,南至漢水、襄陽再到嶺南。
對于當時寄居長安的王維來說,因家鄉(xiāng)蒲州在華山以東,故稱“山東”,其實就是現(xiàn)在的山西。
唐時的蒲州包括今運城市的大部分縣區(qū),蒲州治所在今運城市所屬的永濟市。如今,永濟市以鸛雀樓、黃河大鐵牛、普救寺等文化遺跡聞名,但找不到關(guān)于王維及其家人的文化遺跡。王維的出生地具體在蒲州哪里?
山西省臨猗縣政協(xié)原副主席衛(wèi)立業(yè)研究認為,王維出生地應(yīng)在河東猗氏(今山西省臨猗縣)。據(jù)他考證,唐貞觀十七年,王維族侄、虢州刺史王顏所撰《追樹十八代祖晉司空河東太守猗氏侯太原王公神道碑》記載,王維的十七代祖應(yīng)為王卓。
如今,這塊石碑仍立于臨猗縣廟上鄉(xiāng)城西村西南處,碑高3.4米,寬1.05米,厚0.36米,保存完好。
“兄弟”是何人?
“詩佛”王維淡泊名利,最割舍不掉的就是親情。除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外,他一生寫過大量的親情詩,可謂“別此最為難,淚盡有余憶”。比如他在《山中示弟》寫道:“山林吾喪我,冠帶爾成人。莫學嵇康懶,且安原憲貧。”盡管他自己半官半隱,不在意名利之事,但要求弟弟不要像嵇康那樣懶于上進。
王維共有四個兄弟,分別是王縉、王繟、王纮、王紞。在山西省臨猗縣雙塔公園,兩座方形樓閣式磚塔東西相峙,高約30米,相距80余米。據(jù)《猗氏縣志》記載,雙塔創(chuàng)建于隋唐,宋代重修,原為寺院,今僅存雙塔。雙塔下,兩尊名人雕像引人注目:東塔下是王維,西塔下是王維的二弟王縉。王維與王縉關(guān)系最好,王縉詩名不如王維,但在政事方面,明顯勝于兄長,曾官至宰相。
唐玄宗天寶十五載(公元756年)六月,安祿山叛軍攻陷潼關(guān),隨之攻入長安,57歲的王維不幸被俘,他假稱患病,但安祿山派人將他帶到洛陽,不管他答應(yīng)不答應(yīng),硬委之以偽職。
時年八月,安祿山將從長安接來的梨園百工聚于洛陽禁苑中的凝碧池畔,演奏唐樂。樂聲響起,眾梨園弟子歔欷淚下,四周叛軍亮出利刃。哀婉傷情的唐樂傳入被關(guān)在普施寺內(nèi)的王維耳中,王維愈加悲痛,當即寫下《凝碧池》一詩明志:“萬戶傷心生野煙,百官何日再朝天。秋槐葉落空宮里,凝碧池頭奏管弦?!?/p>
安史之亂時,王縉被任命為從四品的太原少尹,在太原保衛(wèi)戰(zhàn)中出謀劃策,幫助主將李光弼以弱兵散卒大敗安祿山部下的精銳騎兵,從此天下聞名。青年時期的杜甫在《諸將五首》中批評了當時天下諸將的各種缺點,但其第三首卻說:“稍喜臨邊王相國,肯銷金甲事春農(nóng)?!倍鸥c贊的“王相國”,正是王縉。
唐軍收復(fù)長安、洛陽后,王維因出任偽職被收入獄中,正是王縉出面為兄長求情,再加上那首《凝碧池》,才保住了王維性命,最后僅被降職。
唐肅宗上元元年(公元760年),61歲的王維因“妻亡無子,孑然一身”,“三十年獨居一室”,更加思念其弟王縉。是年春,王縉任蜀州刺史未還,他請求朝廷調(diào)他的弟弟還朝,皇帝應(yīng)允,于是任命王縉為左散騎常侍。夏天,王維患病,七月病勢加重,他知道不久于人世,于是給正在鳳翔出差的弟弟寫了遺書,之后告別人間。
“茱萸”為何物?
插茱萸的節(jié)俗最早可追溯至魏晉時期。西晉時期周處編著的《風土記》記載:“九月九日,律中無射而數(shù)九,俗于此日,以茱萸氣烈成熟。尚此日,折茱萸房以插頭,言辟惡氣而御初寒。”
如今,“遍插茱萸”的習俗早已消逝在時間長河中?;厮萸?,王維筆下的茱萸究竟為何物?人們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存在爭議。
記者在永濟市走訪時發(fā)現(xiàn),當?shù)匕傩找泊蠖疾徽J識茱萸。直到走進一家中藥鋪,記者問起茱萸時,藥劑師楊宏澤反問道:“中藥里面的茱萸有兩種,一種是山茱萸科植物山茱萸,一種是茴香科植物吳茱萸,你要的是哪一種?”
隨后,楊宏澤翻開一本《中草藥彩色圖譜》介紹,山茱萸也稱山茱肉,性微溫,味酸澀、微苦,有補益肝腎、逐寒濕痹等作用,是六味地黃丸中的一味藥材。吳茱萸也叫曲藥子,性熱,味辛辣而苦,有散寒止痛等作用。
山茱萸生于陰濕溝畔、溪旁或向陽山坡灌叢里,核果橢圓形,熟時深紅色,山西、陜西均有分布。吳茱萸生于溫暖地帶的山地、路旁或疏林下,果實紫紅色,呈五角狀扁球形,主要分布在我國南方地區(qū)。
“單從藥性上判斷,王維詩句中提到的應(yīng)是吳茱萸。吳茱萸氣味濃烈,有芳香辟邪驅(qū)蟲的作用,適合佩戴;而山茱萸性偏平,沒有特殊氣味?!睏詈隄烧f,但他對此也不確信,“從地理位置看,吳茱萸的產(chǎn)地集中在江浙、嶺南、云貴地區(qū),王維居住生活的山西、陜西一帶則盛產(chǎn)山茱萸,似乎又應(yīng)該是山茱萸?!?/p>
記者查閱相關(guān)研究文獻后發(fā)現(xiàn),多位從事中醫(yī)藥研究的專家學者認為,王維詩句中的茱萸應(yīng)為吳茱萸,原因與楊宏澤所說大致相同。
也有人認為詩中茱萸為山茱萸,一則是從產(chǎn)地上說,一則認為吳茱萸味道濃烈,略有辛辣之味,也叫臭泡子,且有微毒,不適合插在發(fā)髻之中。王維詩作中恰有一首五言絕句題為《山茱萸》:“朱實山下開,清香寒更發(fā)。幸與叢桂花,窗前向秋月?!?/p>
撇開爭議不談,與“茱萸”一同留存在詩句中的,還有飲茱萸酒、佩茱萸囊等習俗,重陽節(jié)因此也被稱為“茱萸節(jié)”。更值得關(guān)注的是,“茱萸”入詩,是唐代詩壇一個獨特的文化現(xiàn)象。比王維晚出生70多年的劉禹錫曾點評:“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。杜甫云‘醉把茱萸仔細看’,王維云‘遍插茱萸少一人’,朱放云‘學他年少插茱萸’。三君所用,杜公為優(yōu)?!?/p>
“老去悲秋強自寬,興來今日盡君歡。羞將短發(fā)還吹帽,笑倩旁人為正冠。藍水遠從千澗落,玉山高并兩峰寒。明年此會知誰健,醉把茱萸仔細看?!边@首杜甫的《九日藍田崔氏莊》正是劉禹錫心中“杜公為優(yōu)”的那一首。當詩人遙望藍水玉山之際,低眉靜思人事難料,自問:明年重陽節(jié)聚會,還有幾人健在?一股慷慨悲涼之意油然而生。
唐詩民俗研究專家李暉曾撰文指出,小至個人的健康長壽,大到群體的國泰民安,唐詩對九月九日的茱萸之俗,充滿著激情,飽含著熱情。一株小小的茱萸背后,是中國人追求長壽、平安、吉祥的民族心理。
重陽習俗如何傳承?
連日來,永濟市張營鎮(zhèn)陶城村的村支書、村委會主任陳英峰忙著張羅重陽節(jié)活動。“我們村緊鄰黃河,相傳是以德孝著稱的虞舜制陶的地方。每年農(nóng)歷三月初三和九月初九,村里都會舉辦活動,全鎮(zhèn)27個村子要在這里評比好婆婆、好媳婦、好女婿,還要炸油糕、唱大戲、免費為老年人理發(fā)……”
60歲的尋冬芳是村里的婦女主任,每年她都會帶著村里的年輕媳婦,免費為外地來的老人提供長壽面、油糕等飯食。前來幫忙的人,會領(lǐng)到一個印著“舜陶河濱”字樣的圍裙作為紀念,無形中向周邊輻射和傳承德孝文化。
陶城村共有2000多口人,其中65歲以上的400多人,村里常住人口只有300多人。年輕人大都在省內(nèi)外經(jīng)營面館、餃子鋪等餐飲門店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永濟市有40多萬人,在外開設(shè)的飯店就有3萬多家,從業(yè)人員達10萬人左右。
“每一個外出打工的村民,都是一個‘王維’。游子思親,但遠親不如近鄰,兒女們不在老人身邊,包括村集體在內(nèi)的整個社會更要擔起敬老孝親的責任?!标愑⒎逭f,村里的河灘地公開發(fā)包后,集體經(jīng)濟明顯改善,村集體年收入超過100萬元,用于村民養(yǎng)老的支出也越來越多。
如今陶城村的風氣越來越好,在外打工、開飯館的,閑暇時常常與父母電話交流,讓人捎回錢孝敬老人;春節(jié)回家,轎車拉上老人又是買衣服,又是下館子,彌補平時的缺位。
穿越千年,親情不斷。時年17歲的王維,將真摯的思鄉(xiāng)思親之情凝練于詩句之中,打動了無數(shù)游子、離人的思鄉(xiāng)之心。在家國一體的文化傳統(tǒng)中,“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”的樸素情感,升華出中華民族家庭團聚、民族團結(jié)、國家統(tǒng)一的文化基因。(記者:梁曉飛 王勁玉)